轰!
瘸腿李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庄若薇的脑海里。
她的大脑一片空白,耳边只剩下自己疯狂的心跳声。
悲伤、愤怒、恐惧……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褪去,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震撼。
她低头,看着自己这双被划得伤痕累累的手。
这双手,从小跟着爷爷,摸过无数珍瓷。
爷爷曾说,每一件器物,都有自己的语言。修复师,就是它们的翻译。
她一直以为,那只是种比喻。
直到今天,她才明白。
爷爷,在用一件国宝的“尸体”,在用他生命中最后的作品,给她留下了最后的、也是最重要的一课。
他没有屈服。
他在用自己的方式,对抗着那群恶魔。
他将自己的遗言,刻进了国宝的创口里,等待着她,用这双手,将它重新拼起,让真相重见天日。
这不再是一场寻宝。
这是一场跨越了六年时光,跨越了生死的……对话。
庄若薇缓缓收紧了手掌,那块云纹底座的棱角,深深刺入她的掌心。
疼痛让她无比清醒。
她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彻底被贪婪和希望冲昏头脑的男人,眼神冷得像冰。
“成交。”
她吐出两个字。
然后,她当着瘸腿李的面,将那块云纹底座,重新塞回了裤腿的破洞里,动作从容不迫。
瘸腿李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嘴巴张着,却不敢说一个字。
他明白,这个女人,已经彻底掌握了这场游戏的主动权。
“从明天起,你把你六年前看到的、听到的所有细节,再给我说一遍。”
庄若薇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,“任何一个细节,任何一句你觉得无关紧要的话,都不能漏掉。”
“而我,”她顿了顿,转身,重新走向那座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光芒的碎瓷山,“我会把爷爷的‘信’,一个字,一个字地,全都找出来。”
她的背影决绝,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。
瘸腿李瘫坐在地上,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,重新跪倒在那片瓷器坟场前,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,跪拜在自己的宿命面前。
他忽然打了个寒颤。
他原本以为,自己是那个设局的人,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猎手。
可现在他才发现,自己不过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蠢货。
而眼前这个女人,才是从魔盒里走出来的,真正的复仇之神。
庄若薇跪在地上,这一次,她没有立刻伸手。
她闭上眼,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瘸腿李的话。
切割的路径。
崩口的形态。
遗弃的碎片。
爷爷……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?
她猛地睁开眼,眼底一片清明。
她再次伸出手,
这一次,她的指尖,不再是冰冷的扫描仪。
而是带着温度的,带着思念的,带着一个传承者所有骄傲和信念的……探针。
她在阅读。
阅读那些断口,那些崩茬,那些被刻意留下的痕迹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。
就在她快要力竭之时,她的指尖,触到了一片极小的碎片。
它很薄,边缘锋利。
庄若薇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,借着晨曦的第一缕光,凑到眼前。
碎片的断口处,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痕迹。
那不是平滑的切口。
而是在收刀的最后一刻,钻头微微上翘,留下的一道……像鱼尾一样,带着微翘弧度的痕迹。
爷爷的独门手艺!
那封用国宝写就的遗书,她读懂了第一句。
庄若薇的眼眶,瞬间滚烫。
她没有让泪掉下来。
只是将那块小小的碎片,紧紧攥在掌心,然后,再度伸手,探进了那座埋藏着她至亲最后讯息的……坟场。
一连三天,庄若薇没再碰任何天青釉的碎片。
她跪在那片碎瓷山上,像个真正的验尸官,研究的不是瓷器,是它们的“死法”。
每一道断口,都是凶手留下的口供。
这片边缘有崩口,说明切割时钻头在震。那片断口不平,带了弧度,说明转角时凶手手腕在抖。
她的大脑就是一台高速分析仪,将上百个痕迹碎片,在脑中拼凑出那只握着切割机的手——如何推进,如何避让,又如何因片刻的犹豫,留下无法磨灭的瑕疵。
爷爷的笔记里,管这叫“问骨”。
现在,她就在问这件国宝的尸骨。
第四天清晨,当所有切割方向在脑中汇成一条无形的通路时,终点指向了西方。
恰在此时,她指尖碰到一块民窑粗瓷的厚底。翻过来,一个被磨掉大半的红色印记,让她瞳孔一缩。
一个“旗”字的偏旁。
西边,红旗。
庄若薇猛地抬头,盯向不远处抽烟的瘸腿李。
“城西,是不是有个红旗机械厂?”
烟雾后面,瘸腿李的眼底闪过一道光,随即被更浓的阴霾吞没。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庄若薇站起身,拍掉膝盖的尘土,声音里没有找到线索的兴奋,只有一片冰冷。
瘸腿李把烟头砸在地上,用脚碾碎。
“那是禁区。六年前出事后就半废了,有部队的人看着,苍蝇都飞不进去。”
“那就想办法。”庄若薇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瘸腿李盯着她看了很久,那张油污的脸上,第一次透出真正的凝重。
这个女人,不是在寻宝。
她是在追凶。
他一瘸一拐地走了,消失在晨雾里。
王大军的眼线像苍蝇,绕着碎瓷山嗡嗡打转。庄若薇没理,低头从另一堆废料里,挑拣着普通的民窑青花瓷片。
她需要一个东西,堵住王大军的嘴。
夜幕降临,瘸腿李才回来,一身酒气和烟臭。
“有路子了。”他压着嗓子,满是疲惫,“红旗厂有个车间主任叫老马,快退休了,好附庸风雅,喜欢收点旧书画挂办公室。”
庄若薇的动作停住。
书画。
她的目光越过瘸腿李,投向废品站深处另一个垃圾山。
那里,是废纸和旧书的坟场。
接下来的两个通宵,庄若薇没合过眼。
她从那堆发霉的废纸里,翻出一幅被水泡烂的近代山水画。画纸脆得掉渣,画面全是霉斑和污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