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布衫男子的指尖在香囊上捏出深深的褶皱,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栀子花印记。沈疏月注意到他袖管里露出半截银色锁链,链环上刻着细密的回纹——那是驿站差役特有的刑具。
“这香囊……”男子的喉结滚动着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当真加了特殊香料?”
“自然。”沈疏月将账本推到他面前,笔尖在“苍术三钱”处停顿,“除了驱蚊草,还加了些安神的草药。”她抬眼时正好撞上对方闪躲的目光,“毕竟驿站的差役常年奔波,好眠最是难得。”
男子慌忙掏出剩余的银两,指尖在柜台上洇出湿痕。阿蛮接过钱袋时故意捏紧,铜钱碰撞的脆响里,她听见对方腰间传来硬物撞击声,像是……令牌与铁器相碰。
“三日后还来取货吗?”沈疏月忽然问道。
男子的脚步猛地顿住,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字:“来。”转身时,青布衫扫过门槛,落下片干枯的艾叶——那是王记药铺后院特有的草药。
阿蛮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嗤笑:“这人看着倒像个被抽了魂的木偶。”她忽然凑近,压低声音,“刚才我摸了他的褡裳,硬邦邦的像是藏着账簿。”
沈疏月将香囊样品锁进柜台,檀香木盒与玉佩相撞发出轻响。她掀开账本新的一页,在“疑点”栏下写道:“驿站与王记药铺往来密切”,笔尖顿了顿,又添上“刑具样式与官衙不符”。
巳时的日头爬上中天,陈掌柜背着药箱匆匆进来,药箱锁扣上挂着片新鲜的苍术叶。“沈姑娘,刚才在驿站看到队官差,像是在查什么案子。”他将个油纸包放在柜上,“这是你要的薄荷油,多加了两钱冰片。”
沈疏月解开纸包,清凉的气息中混着丝极淡的铁锈味。她蘸取少许滴在水面,油珠散开时浮现出细小的银色粉末——是银箔碎屑,常用于防腐。“陈掌柜可知驿站最近有人生病?”
“听说死了个老差役。”陈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说是疟疾,可下葬时裹了三层油布,怪得很。”他忽然指向窗外,“你看那不是队官差吗?”
沈疏月抬头望去,四名穿着皂衣的官差正站在西街口,为首那人腰间悬着块虎头令牌,阳光反射在令牌上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更让她心惊的是,官差们的靴底纹路,竟与溪边发现的脚印一模一样。
“阿蛮,把后院的紫草都搬到里间。”沈疏月的指尖在账本上快速滑动,“尤其是染了色的布料,半点都不能露出去。”
官差进店时带起阵尘土,为首那人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货架,在香料礼盒上停顿许久。“听说你们卖的药膏能治皮肤病?”他的手按在刀柄上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沈疏月从柜台下取出药瓮:“都是些寻常草药,治些热痱蚊虫叮咬罢了。”她故意将瓮沿的紫草汁蹭在袖口,“官爷若是需要,小女子可以奉送一盒。”
官差的视线果然被她袖口的紫红色吸引:“这是什么染料?”
“山里采的紫草。”沈疏月坦然迎上他的目光,“前几日有位老妇人说,二十年前尚书府的大小姐就用这个染布。”她注意到官差的瞳孔骤然收缩,“官爷也知道尚书府?”
“不过是听说过。”官差的语气生硬了许多,挥手示意手下,“搜!”
阿蛮刚要拦阻,被沈疏月按住肩膀。她看着官差们翻箱倒柜,目光落在里间的门帘上——那里藏着刚染好的栀子色绸缎,边角还绣着母亲教她的缠枝纹。
“大人,什么都没有。”搜查的官差拎着空药箱出来,脸上带着不耐。
为首的官差盯着沈疏月的账本,忽然伸手去抢。沈疏月早有防备,侧身避开时,账本落在地上,夹在里面的半张药方飘了出来,正好落在官差靴边。
那是母亲留下的养颜方,边角的栀子花印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官差的喉结动了动,竟没再追究,转身带着人离开了。
阿蛮捡起药方时,发现背面多了道新鲜的折痕,像是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。“这些官差真奇怪,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拿。”
沈疏月将药方抚平,指尖触到折痕处的凸起——是粒细小的铅屑。她忽然想起青布衫男子袖中的锁链,链环接缝处也有类似的痕迹。“他们不是来搜药的。”她望向西街口,王记药铺的伙计正鬼鬼祟祟地往官差手里塞东西,“是来确认紫草的。”
午后的蝉鸣聒噪起来,沈疏月刚把晒好的栀子花瓣收进陶罐,就见个小厮骑着快马冲过街角,马背上插着面杏黄旗——那是首辅衙门特有的信使标记。
“姑娘快看!”阿蛮指着驿站方向,“好多官差往那边去了!”
沈疏月的心头猛地一跳。昨日青布衫男子订香囊时,曾说过驿站今日要押送批重要公文。她抓起包好的驱蚊香囊:“我去趟驿站,你看好店铺。”
驿站的朱漆大门虚掩着,门缝里透出淡淡的血腥味。沈疏月刚要推门,就被只手按住肩膀。萧凛的玄色身影从槐树后转出来,腰间的玉带沾着泥点,显然是刚骑马赶来。
“别进去。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,“里面在审案子。”
沈疏月看着他靴底的泥渍,与溪边脚印的交叉纹路隐隐相合。“大人怎么会在此地?”
“查案。”萧凛的目光掠过她手里的香囊,“你呢?”
“送香囊。”沈疏月将香囊递过去,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他的袖口——那里沾着的银箔碎屑,与陈掌柜送来的薄荷油里的粉末一模一样。“听说驿站死了个差役?”
萧凛的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的栀子花:“疟疾。”他忽然凑近,气息拂过她的耳畔,“但有人在他的药里加了铅粉。”
沈疏月的心跳漏了一拍。母亲的医书里记载过,铅粉与薄荷同服会致人癫狂,而王记药铺最近卖的药膏,恰好是这两味药材。
驿站里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,夹杂着模糊的哭喊。萧凛的眼神沉了沉:“我先进去,你从后门绕到账房,看看有没有蓝色封皮的账簿。”他塞给她块玉佩,“遇到麻烦就出示这个。”
那是块羊脂白玉,上面雕刻的祥云纹与他上次留下的令牌如出一辙。沈疏月攥着玉佩穿过窄巷,后门的铜锁虚掩着,显然是特意为她留的。
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墨味,书架后藏着道暗门,缝隙里透出烛光。沈疏月刚要推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——是青布衫男子的声音。
“那批药材明明是送往后山的!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王掌柜说只是寻常草药……”
“寻常草药需要用银盒装?”个阴冷的声音响起,“还是说,你想包庇那些乱党?”
沈疏月的指尖在玉佩上捏出冷汗。母亲的医书里夹着张字条,提到过二十年前有批西域药材在运输途中失踪,护送的正是沈家的商队。
暗门忽然被推开,萧凛的玄色衣摆扫过她的裙角。“找到什么了?”他的手里拿着本蓝色账簿,封皮上印着个银色的“沈”字。
“这是……”沈疏月的呼吸顿住。账簿的装帧样式,与父亲书房里那些记录商队往来的账册一模一样。
“里面记载的药材,与你卖的紫草恰好能配成毒药。”萧凛的指尖点在某页,“而签收人是王记药铺的掌柜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还有这个。”
他从账簿里抽出张字条,上面用朱砂画着朵栀子花,花心处写着个“柳”字。沈疏月的指尖开始发抖——那是继母柳氏的私印样式。
驿站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萧凛迅速将账簿藏进暗格:“你先从后门走,拿着这个。”他塞给她个锦囊,里面是片晒干的艾叶,背面用银粉写着“三更”。
沈疏月刚跑出巷口,就撞见匆匆赶来的陈掌柜。他的药箱敞着,里面露出半截银色锁链,链环上的回纹与青布衫男子袖中的一模一样。“沈姑娘快回去!”他的声音发颤,“王记药铺着火了!”
西街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,王记药铺的牌匾在烈焰中噼啪作响。沈疏月站在人群外,看着个熟悉的身影从火场里冲出来——是青布衫男子,他的怀里抱着个银盒,盒子上的栀子花印记在火光中格外刺眼。
“抓住他!”官差们的呼喝声中,男子忽然朝沈疏月的方向看来,将银盒用力掷过来。沈疏月接住的瞬间,盒子烫得惊人,像是刚从火里取出。
里面装着半块玉佩,与萧凛给她的那块恰好能拼在一起,拼成朵完整的栀子花。缺口处刻着个极小的“月”字——是她的乳名。
萧凛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,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“王掌柜烧死了。”他的目光望着火场,“账房里发现了乱党的名单。”
沈疏月攥着拼好的玉佩,冰凉的玉石贴着滚烫的银盒。她忽然明白,母亲留下的不仅是养颜方和染布秘方,还有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——那批失踪的西域药材,根本不是被乱党劫走的。
“姑娘!”阿蛮的声音穿透人群,她手里举着个烧焦的账本残页,“你看这个!”
残页上还能辨认出“柳氏”“药材”等字样,墨迹未干,显然是刚写上去的。沈疏月的目光落在萧凛的袖口,那里沾着的灰烬中,混着些极细的朱砂粉末——与字条上的颜料一模一样。
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时,沈疏月在暗格里发现了新的线索。蓝色账簿的夹层里藏着张地图,后山的位置被朱砂圈住,旁边写着“栀子花开”。她忽然想起明日就是采摘野栀子的最佳时节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药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沈疏月将拼好的玉佩放在母亲的养颜方上,栀子花的印记恰好重合。她不知道萧凛的真实身份,也不清楚柳氏与那批药材到底有何关联,但她明白,后山一定藏着解开这一切的钥匙。
天快亮时,阿蛮从外面回来,手里捧着束新鲜的野栀子花。“刘婶说后山的花都开了。”她的鼻尖沾着露水,“对了姑娘,刚才有个穿玄色衣服的人送来这个。”
那是个素面锦囊,里面装着颗晒干的苍术,断面处用刀刻着个“等”字。沈疏月将苍术放进香料盒,与薄荷、艾草放在一起,清冽的香气中,她仿佛听见了后山传来的风声,像是有什么秘密正在晨光中等待被揭开。
第一缕阳光照进“疏月阁”时,沈疏月正在打包新做好的栀子香膏。阿蛮指着门口,语气里带着惊喜:“萧大人又来了!”
萧凛站在晨光里,玄色衣袍被染成温暖的金色。他的手里拿着个锦盒,里面装着支银簪,簪头是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。“听说你要去后山采栀子。”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账册上,“或许我能帮上忙。”
沈疏月的指尖抚过银簪的花瓣,冰凉的金属带着细微的纹路——那是用刻印章的手法打造的,与她的栀子花印记如出一辙。她忽然想起蓝色账簿上的“沈”字,或许萧凛的出现,从来都不是偶然。
后山的栀子花海在风中起伏,像片翻滚的雪浪。沈疏月弯腰采摘时,发间的银簪反射着阳光,与萧凛腰间的玉佩遥相呼应。她不知道这场相遇会带来什么,但握着那半块刻着“月”字的玉佩,忽然觉得那些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,终于要在这个栀子花开的时节,露出真相的轮廓了。